秋千_朝夕宫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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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千

  从年关直到十五,朝中延宴数日不辍。十五是后宫翔集,这晚难得回暖,月色正好,众人在凌虚洲散了席,犹不尽兴,双瑞早命人在融燕暖阁摆了一台戏。

  恰逢月上中天,清华银辉透过窗纱映入,宫人将阁内灯火用密致的稠章罗罩了,仅留月光洞明怡人,又在台上燃起两株一人高的火树银烛,将斑衣油彩映得鲜丽通明,令人目不暇给。小锣声响正热闹,是一出西游记的《神佛降孙》,起板一曲八声甘州,道是云山缥缈,下隐黄泉,上接青霄。

  只见孙行者摇摇晃晃地上来,是个七八岁的小戏童,粉琢玉砌,金面红衣,歪戴着小帽,抓耳挠腮对着台下作了一圈揖,童音道,“一自开天辟地,两仪便有吾身,曾教三界费精神,四方神道怕,五岳鬼兵嗔,六合乾坤混扰,七冥北斗难分,八方世界有谁尊,九天难捕我,十万总魔君!”

  众人见他乳臭未干的狂妄模样,不禁笑了起来,锦妃道,“这小小年纪,以后定是个角儿。”

  正说着,戏台后又绕出一人,绯衣玉履,臂挽赤霞绡帔,细步上前问道,“大圣,你这是作何去?”

  启康帝一口青梅酒喷了出来,指着台上道,“她也有份?!”

  众人一看都笑了起来,台上的仙童正是朝夕。

  小猴儿挺胸,“王母娘娘派俺看管蟠桃园,俺去值更,顺手偷一套仙衣仙帽,拿一篮仙桃仙酒受用。”

  戏上本无这句,众人一听却会意笑了,双瑞赶紧对着启康帝叫屈道,“陛下您看,公主安排戏文,消遣小的这些值更的奴才呢。”

  台上,朝夕一扬头,“蟠桃有何稀罕?今儿真龙天子设宴,席上自有仙果香醪,比太上老君的金丹还好吃呢!”

  小猴儿喜得抓耳挠腮,“既如此,俺也下去凑凑兴。”说着便要走,朝夕上前拉他,“你使不得,玉皇大帝的御马,王母娘娘的蟠桃,你都不管了不成?”

  小猴儿转转眼睛,“你难道没听过人间也有个大帝?昔日点将出师,两千轻骑踏破祁山,于大晋北境以北三十里勒石刻疆,至今二十年赫连无人擅越。破敌之日遂成帝业,八国朝拜称臣。如今俺去投靠他,岂不比在天上威风百倍?”

  一番话说得启康帝大悦,皇后点头,双瑞高声道,“万岁有赏,皇后娘娘有赏。”

  早有人端了满满一盘珠玉和金锭上去,小猴儿连同戏班忙跪下叩头谢恩,双瑞执拂尘在台下仰头问道,“上仙,果子已备好了,小奴接您下凡如何?”

  朝夕伸臂,由双瑞抱下高台来,直抱到启康帝驾前,燕国夫人指着她笑道,“这出演得好,我来赏你。”

  启康帝摸着朝夕的头,她身量未足,尚不及他肩头,“二十年前的事,说得活灵活现。难道夕儿真是天上的仙女,当时在九天之上看着朕?”

  朝夕笑道,“平日是听九哥说得多了,儿臣梦里都梦见了几回,和亲眼见了一样。”

  启康帝不由有些感慨,叹了口气。

  皇后不悦,“宫中学馆里也有教,皇子们以陛下为楷模,都是熟记于心的。”又微微皱眉道,“只是这些民间戏文字句粗俗,有伤风化,安盛又是从哪学来的?”

  “小孩子能懂什么。”启康帝无谓,“朕看着这戏,也觉颇有趣味。”

  这厢说着,台上已鼓乐齐鸣,正角粉墨登场,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。朝夕拿桌上的果子吃,燕国夫人招手叫她过去,拿帕子沾了沾她脸上的油彩,悄声道,“听说仙宫里还短了燕窝?”

  朝夕知她也听闻了长清宫的事,碍于人多眼杂,不好说什么。燕国夫人也不再问,转头看戏。

  众人尽兴,深夜方归,云妃殿里传人送了滋补的汤出来。

  留霜将人打发走,回雪已和衣在榻上躺了,撇嘴道,“她不嫌劳烦,我还懒怠端呢。刚燕国夫人遣人送来一斤血燕,个个都那么大,也并没有什么稀罕。”

  留霜笑骂,“把你猖狂的。”随手将汤撂在桌上,盥沐去了。

  端良在里面陪朝夕就寝,责道,“若知你今日唱这一段,我是不会给你准备那些东西的。平白去惹恼皇后,你真是太不懂事。”

  “你别说了,我今夜喝了酒,头晕得很。”朝夕抚额道。

  端良一听忙过来探看,朝夕道,“你去看看外头窗户关好没,夜里总觉有邪风。”趁着端良过去,她一骨碌从床上探身,飞快地拉开床后立匣,将一件予光的旧衣抱了钻进被窝。

  端良料理了门窗,回头看朝夕似已睡熟,知她连夜无法入眠,此刻不敢打扰,便也去榻上安睡了。

  自予光走后,朝夕夜里愈发难熬,平日的气虚心慌之症加重。更深漏长,以往她睡不着的时候,总缠着他讲故事,如今唯有枕着他的旧衣,才稍觉安稳。他衣上的南华香动人,她亦是喜欢调香熏香的,然而殿里终年都是挥之不去的草药味道。

  小时她曾因为此事在外受气,哭着鼻子回来,躲进被子抽搭,“太子说我整日泡在药罐子里,满身药臭……他们都不与我玩耍。”

  予光将她从被中拎出来,“这也值当哭成这样?明日我去教训他们,给你出气。”

  她愈发伤心,“你教训他们有什么用,我还是臭的。”

  他俯身在她鬓边闻了闻,笑道,“这是蔷薇膏子,香甜得很。”

  “我不想喝那些药汤了,别人都不用喝的。”朝夕泪眼汪汪道。

  予光神色不由一沉,朝夕见了当即又要哭出来,予光道,“你喝药是由缘故的,我过去没同你讲过,如今也该告诉你了。”

  朝夕讶然,予光拿了垫子过来在床边靠了,“我小的时候,在这宫里无人陪伴……”

  朝夕忙道,“还有我呢?”

  予光又气又笑,“你哪是一开始便有的?别打岔。”然后又道,“我下了太学便去屏山西北角的园子逛,那里没人看管,宫室都荒废了,草木茂盛。那年正值冰雪消融,我看见有一团白绒绒的小东西,正抱着枯草啃食,说也奇了,竟是一只兔子。”

  “冬天还有兔子?”朝夕不信。

  “我也奇怪,那样的天气,又没有嫩草生出来,这兔子如何活得下去?我见它可怜,便时常带些青菜去喂它。久而久之,那兔子有几分灵气,一天竟给我行礼,开口说话了。”予光说得活灵活现,朝夕听得认真,“它说自己生得不合时宜,幸得我恩德照料才得以存活,如今见我身边没个解闷的,便去求了仙君,将它幻化成人。我说其他倒也都使得,然而兔子要吃草,成人之后也吃草不成?它说这也无妨,它只要平日喝些草汁,便足够维系了。”

  予光说着便不说了,朝夕不禁撑起身问,“后来呢?它究竟变成什么了?”

  予光不语,回身将桌上的汤药端过来,笑道,“快喝了这草汁子。”

  朝夕方知是圈套,一跃起身就逃,早被予光圈在怀中将药灌了下去,她挣扎不得,直吐舌头道,“苦得要命。”

  予光一手端着空碗,低头尝了尝她的嘴角,笑斥,“放了那些蜜糖,甜得腻人,哪里有一丝苦了。”

  十五宴庆之后,启康帝因连日欢纵,加之天气转寒,龙体不适。太医院小心调理,启康帝数日未来后宫,妃嫔子女等每日在太和宫外问安。皇廷刚刚辞旧焕新,一时也平安无事。

  自上次因为钧青不欢而散之后,朝夕一连几个月都未见风毓再来聒噪。

  这日大雪初霁,整个留芳园银装素裹,没了春夏的鸟唱虫鸣,宫人走路的窸窣声音都清晰可闻。

  朝夕畏寒,冬天便足不出户。今日难得阳光暖和,她出来透气,坐在风眠亭畔的秋千上不愿下来。如今予光不在,留霜劝了几回,朝夕都充耳不闻。

  留霜打算去请端良出马,只说再拿一个斗篷来,便匆匆去搬救兵了。

  朝夕独坐在秋千上轻轻荡着,无聊了待要下来,忽背后有人推了一把,秋千带着她飞上高处。

  她回头瞥见风毓的玄墨衣袂。

  “才几个月不见,小十七又长高了。”他笑着,又推了一把。

  “不玩了,我要回宫。”朝夕没了兴致。

  “你的火气也忒大,还记恨三哥不成?”风毓道。

  朝夕不由一怔,想了想,倒也并没有记恨他。

  “你们都别碍眼,我跟小十七说几句话。”风毓对跟着他的宫人道。

  朝夕一听,不知他又生出了什么坏主意,赶忙回头,只见宫人们已乖觉退下了。东宫的话他们自然不敢违抗。

  她索性闭口不语,任风毓推着,摆荡到高处眺望风景。

  “我在绰华宫里也给你装一架秋千,如何?”风毓待朝夕摆荡到面前,轻轻问道,“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说,那画上有的没的,我都给你弄来,更别提燕窝。”

  朝夕知他也听说了长清宫的燕窝风波,这宫中落魄的事传得倒快,她一时有些挂不住,“你当我是三岁小孩,拿吃的就能收买不成?”

  风毓失笑,“你可不就是个孩子?还十分不懂事。我好心教导你,你却不领情。”他说罢叹道,“我不过是劝你一句,老九的事,岂是那么容易翻案的,你屡次三番在父皇面前耍小聪明,替他说话,无异蚍蜉撼树,到头来只会牵累自己。”

  “如今你的话也说到了,从此便可放心。”朝夕并不在意。

  风毓气道,“老九哪里就好了,你这般死心塌地,长清宫那里也未见得就把你当主子。”他说着推了一把秋千,恨恨道,“军中凶险,他以后回不回得奉安还两说,到时你休怪我今日没给你退路。”

  “你骗人!这太平盛世,他又不用上战场,哪来的凶险!”朝夕嘴上强硬,心里却发慌。

  “你还不知道呢?谢渊侯在崇州称病不朝,私自募兵,兵部调查的官员一去不返,父皇召他的旨意也迟迟未能传达,这分明就是要出事了。崇州可是正近予光那一路。”他故意拖长了声调,“你说,若一方诸侯真的反叛了,父皇会不会派老九他们去打仗?”

  “父皇这几日都病着,哪里料理过这回事?分明是你编出来的。”

  风毓无奈摇头,“兵部的人就在太和宫里呢,我也是刚议事完毕。”

  朝夕回头去看他的神色,却被他推了一把,直荡上高处。

  “侯爵谋反,宫中怎会没有风声。”

  “侯爵反叛,何其大也,朝中自然不会声张。”风毓云淡风轻,“也只有我,好心来知会你。”

  “你哪有好心。”朝夕反诘,“我偏不上当。”

  “也罢。”风毓不再提,“你莫急,以后这宫里没有九哥,还有三哥呢,以后我照料你便是。”

  朝夕又摆荡了一会儿,心乱如麻,“让我下来。”

  “难得我有时间,陪你共叙兄妹之情。也让那帮趋炎附势的,走过路过的都看看,你如今已是我东宫的人了,以后谁敢欺负你,我就要她好看。”

  朝夕急了,“你放我下来!回雪、留霜!”叫完才想起两人都不在。回雪中午就去给钧青送东西了,而留霜刚刚回宫给她取风氅了。

  “小十七,叫我一声三哥如何?予光飞白你都叫得亲近,却为何总是叫我太子呢。”风毓瞧她着急的模样,愈发笑得快意,又推了她一把,“过去你寻错了靠山,碍着他们,不便与我亲近。如今咱们兄妹其乐融融,父皇知道了也高兴,到时我索性请旨将你接到东宫来住。你做太子的妹妹,不比攀附那些没落皇子更加荣耀么?”

  朝夕给他摆荡得眼前直发蒙,攥着秋千索的两只手臂发软,掌心已尽是冷汗。可就是紧闭了唇,一声不吭。忽然身子一空,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松手,飞了起来。

  “朝夕!”风毓吓得声音都变了调。

  朝夕觉得时间变得无比缓慢,她看到了比秋千更高的地方。天蓝纯澈,寒鸦掠过。她明明已经落在地上,却依然浑身轻飘飘的。

  一抹玄色飘忽过来,慌乱地抱起她,仿佛从深潭里将她捞起。可周围还是壅塞了满满的冰凉,耳朵里流淌着汩汩水声,隔着他的声音忽远忽近。

  朝夕睁着眼,却什么都看不清,后来连仅有的微光,都化作一团浓郁的墨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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